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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候鳥來的季節》時無端想起的小事 / 作家 黃崇凱


 

 
看《候鳥來的季節》時無端想起的小事


◎黃崇凱  (小說家)

刊於 2012.10.07 自由時報 副刊


電影還沒結束的時候,我望著銀幕裡的熟悉場景,無限後退地想起十多年前的一場雨。那時我還有個表哥。我們每天踩腳踏車來回六公里上下學,一同寄讀在親戚家,與十餘個來自四方的同齡孩子住在一座老三合院,日日面對國中升學班國國數數英英理理的恐怖課表,外加晚自習到9點半。我們擁有的自由不多,只有放學路過村口電台看見站崗的阿兵哥,忍不住嘴賤地喊著「阿兵哥,吃饅頭」。有時他們會回「現在都吃漢堡了」,有時他們直接罵髒話,更多時候不理我們。電台的正對面是一片荒蕪的棄地,進村的時候,嘎嘎作響的腳踏車常讓我覺得自己是正在被回收的破銅爛鐵。


那是炎熱夏天的輔導課午後,我們在教室聽見一整個季節的雨聲激情地落下。放學路上,才出了校門口,只能跳下改牽腳踏車,眼前一群鍋碗瓢盆浩浩蕩蕩地游過,一隻隻孤單的紅綠藍拖鞋四處滑行,村民只剩上半身勤奮地拉住眼前暴漲漂浮的家具。像是即將上場挑戰「百戰百勝」關卡的我們,努力穩住腳步,繼續往水波裡走,同時把書包背帶調得短短的貼在背上,屁股以下浸入水裡,一邊牽著腳踏車,一邊撥走眼前浮萍似的拖鞋、鋁盆、雞毛撢子、髮捲。我們身後拉出長長的水痕,經過豬圈、雞寮,看見許多雜亂羽毛、甲殼濕亮的蟑螂、溺死的雞屍,朝著距離還有二點五公里的湖口村涉水前行。


沒人料到,那年的暴雨漫漶成災,就連當年的宋省長也搭著直升機降落在我們國中的操場,要來苦民所苦。此後我們村口電台正面那塊廣漠的荒地積水不退,直到我國中畢業、高中畢業、北上讀大學甚至到出社會工作,那些水始終都在。漸漸有些水鳥在終年停泊的水上覓食,於是某年我回鄉時赫然發現那裡已被稱為「湖口濕地」(電影裡拍的是我們隔壁村的「成龍濕地」),有賞鳥亭,外邊還規畫了腳踏車道。



 

我當然不可能想到,十多年後在漆黑電影院閃過的幾幕畫面(電線桿插在水裡的就是湖口濕地),會如魔術師嘴裡不斷拉出花色紙條那樣,把經年荒廢的記憶再次抽出。我彷彿看見家鄉的親友還在跟灌滿屋子的髒水奮戰,而鄰居大嬸們還圍在黑色遮陽棚下開蚵、穿蚵殼,整個鄉的村落都在向下扎根,地下水跟海水愈靠愈近。於是我很難跟朋友講述看完這部電影的感受,一時難以歸納它是部怎樣的電影(親情?愛情?社會寫實?),甚至連故事也說不清楚──我該說這是兄弟漸行漸遠又試圖修補的故事?夫妻漸行漸遠又嘗試回歸的故事?每個家庭永遠有著現實難題的故事?台灣城鄉文化差距及其困境的故事?……某方面這些說法都通,可是在導演搭檔蔡銀娟和李志薔的細緻描述下,我常不自覺把自己代入其中某個角色,開始在故事的情境中思索他們的思索,痛苦他們的痛苦,在我的眼眶不停忍住他們的眼淚。比如電影中留鄉做粗工的弟弟家雄,使我想起村裡許多精壯的鄰居大哥們,他們可能正過著到處打零工、做板模或等工作的日子,把自己的健康進貢給一瓶瓶阿比加咖啡;而我和許多同學更像離鄉外出的哥哥家民,就這麼留在城裡緩慢消耗剩餘的生活,直到家鄉也成了異鄉,而我們是被鄉土記憶夾殺的漂鳥。


電影散場時我不斷想著表哥,想著那個雨乍停的夏日傍晚。我們下半身泡水走三公里路回家,走到半途表哥突然想試試在水中騎腳踏車,接著我目睹他大約騎了不到十公尺,濺起骯髒的旋轉浪花,連人帶車斜斜栽入汙濁的水裡,激起更多含著不明物體的烏水。表哥乾脆仰頭扭身游起水來,炭黑的水花反射黃昏的光芒,我的下半身插在水裡,他則像隻拖鞋輕輕漂移了幾公尺。隔天早上,在我們住的三合院門口埕躺了五、六本參考書,攤著濕軟紙頁曬太陽,遠遠看去像是正在曝曬的烏魚子。畫面在此中斷。我沒想起表哥當時跟我說了什麼,而隔天的理化課他到底有沒有帶著膨脹成兩倍大的理化參考書到學校去。


許久沒想起這個表哥,而遠在天國的表哥也實在不適宜太常想起。不過,下次回雲林,還是可以跟他說說最近看了這部電影真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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